读《惶然录》有些“隔”,不是因为佩索阿有顶当代评论家们给他戴的“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”的高帽子,而是佩索阿的这种“仿日记体”记录的是作者思维的片断或瞬间让人难以亲近。当你读完一段,感到有点触摸到他文字的“肌肤”了,到了下一个片断,他就游移了。译者韩少功指点道:“作者在随笔中的立场时有变化,有时候是一个精神化的人,把世界仅仅提纯为一种美丽的梦幻;有时候则成了一个物质化的人,连眼中的任何情人也只剩下无内涵的视觉性外表。有时候是一位个人化的人,对任何人际交往和群体行动都满腹狐疑;有时候则成了一个社会化的人,连一只一晃而过的衣领都向他展示出全社会的复杂经济过程。有时候是一个贵族化的人,时常流露出对高雅上流社会乃至显赫王宫的神往;有时候则成为了一个平民化的人,任何一个小人物的离别或死去都让他深深地惊恐和悲伤。有时候是一个科学化的人,甚至梦想着要发现有关心灵的化学反应公式;有时候则成了一个信仰化的人,一次次冒犯科学而对上帝在当代的废弃感到忧心忡忡。”这,使我一开始感到无所适从。作者深思熟虑的片断也须读者将心沉下来。作者广泛关注的是生命存在问题、人类至今无法回避也无法终结的诸多困惑。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人生意义、人生价值。但即使这样,从《惶然录》中你也总结不出中心思想,也没有什么中心线索让你沿线求索。——也许正如书名一样,留给你的是惶然。
生前,佩索阿不过是葡萄牙的一个小人物——里斯本一个公司的小职员。“也许,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,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,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”。佩索阿是死后才成就大名的。不在热闹中取宠,只在沉思中“偷欢”,个性和灵魂使得佩索阿的思维极具原创性。“生命与其说是在寒冷中哆嗦,不如说是在对于寒冷的记忆中哆嗦;与其说是哆嗦于现场的天气,不如说是哆嗦于这种天气与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对比。”“对于一般人来说,感觉就是生活,而思考就是认识这一种生活。但对于我来说,思考才是生活,而感觉只是给思想提供食粮而已。”形式上的片言断语,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呼应和解说。恰似一串串珍珠经上帝之手漫不经心抖开,大珠小珠落玉盘,噼噼啪啪,或轻或重,或高或低,或清澈或低哑……佩索阿不愧为“最能深化人们心灵”的写作者。
从心灵深处出发,佩索阿的思想带有穿透力。这种穿透力弥漫着对人类对众生的悲悯和博大情怀。在体验着人类不知所向、不知所终的时候,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的恻隐之心,有一种“灵魂的纯真的悲哀”,使得这位将艺术搬到“另一间屋里”的旁观者在街头漫步时,不时地捂着双颊,眼眶湿润。一旦有可能,也许他更想掉过脸去,他并不想目击人类灵魂的种种凄惶、尴尬、悲切。每遇于此,他的反应总是骇然不已。“生活像一剂糟糕的药,使我闹出病来”。不过还好,上帝关上了门却开了一扇窗,他并没有绝望。“然而,我从巨大无边的澄明幻象中看到,只要我真有力量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,我可以如此轻易地从沉闷中解脱。”
《惶然录》[葡萄牙]费尔南多·佩索阿著韩少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